原標題：大樂與天地同和（傳承之光）
在貴州侗族大歌傳承保護發(fā)展百村歌唱大賽上，一支少年侗歌隊演唱侗族大歌。吳德軍攝（人民視覺）
黔山秀水總關情。千百年來，貴州各族人民與山相依偎、與水共流長，共同創(chuàng)造了多姿多彩的民族文化，打造了“多彩貴州”的文旅新品牌。一曲侗族大歌，因何激蕩人心？一張鼓樓畫樣，凝結匠心幾許？讓我們共同聆聽多彩貴州的多彩故事。
——編者
1959年，著名作曲家鄭律成在黔東南“偶遇”侗族大歌，這種無伴奏、無指揮的多聲部合唱讓他瞬間傾倒。在古樸華麗的和聲中，他意識到：西方音樂界一直認為中國沒有復調音樂，原來是一個巨大偏見和誤解！“看來，世界音樂教科書要改寫了。”他說。
當中國人開始積極學習和運用西洋和聲藝術，曾一度遭遇尷尬：西方音樂有7個音階，中國音樂的旋律多為五聲調式，西式和聲無法適應中國傳統(tǒng)旋律。由于這個緣故，語言學家兼音樂家趙元任嘗試在中國傳統(tǒng)音樂的基礎上，運用西洋和聲嫁接出中國式的和聲音樂。在國際上，中國沒有復調音樂的說法被徹底扭轉，已至20世紀80年代。
鄭律成將自己對于侗族大歌的感言告知法國音樂學家路易·當?shù)氯R爾。1986年，這位以研究民族音樂著稱的法國學者向侗族大歌發(fā)出邀請，于是，黎平縣9位侗族女孩登上了這一年巴黎金秋藝術節(jié)的舞臺。一曲《蟬之歌》，讓臺下發(fā)出驚嘆，重復演唱5次，謝幕多達30多次，掌聲長達10多分鐘。外國觀眾驚呼看到了“最有魅力的復調音樂”。此次演出被認為是世界音樂界對中國音樂史的一次重大發(fā)現(xiàn)。
中國本土的復調音樂遠不止侗族大歌。苗族、壯族、哈尼族、瑤族、毛南族等，廣泛擁有和聲歌唱形式。比如，哈尼族“開秧門”儀式的插秧調，具有多聲部特點，研究者在其繁復的歌陣中采錄到8個聲部的復調，引起國內音樂界的震動。2001年，《哈尼族民歌八聲部復音唱》被收錄于英國《新格羅夫音樂和音樂家辭典》，被評價“極為罕見，具有很高的歷史、科學和藝術價值”。又如，新疆維吾爾族十二木卡姆也是復調音樂，每個聲部都有獨立的旋律和節(jié)奏，通過和聲形成豐富的音樂層次。此外，傳統(tǒng)戲曲、曲藝音樂和江南絲竹等，也都被發(fā)現(xiàn)包含大量的復調音樂形態(tài)。
在對包括侗族大歌在內的民間音樂研究中，中西“和聲”概念的差異逐漸明晰，中國本土復調音樂自身的知識譜系也被逐漸勾勒出來。如果說西洋和聲主要是中世紀宗教活動推動的產物，強調多種樂器在精準樂譜控制下的理性和嚴謹，那么中國少數(shù)民族復調音樂在總體上則折射著中華文明的自然生態(tài)觀與社會觀，表現(xiàn)出對天人合一、社會和諧、感性意境的浪漫追求。侗族大歌無伴奏、無指揮，但精準度不亞于西方嚴謹?shù)暮吐?，其達成完美和諧的底層邏輯，是侗族對于秩序社會與集體意識的深刻追求。
研究者發(fā)現(xiàn)，侗族大歌的整體音域在9度之內，這是所有人在正常狀態(tài)下都可以演唱的音域，也是侗族“全民歌唱”的前提條件。眾低獨高的演唱形式，提供著凝聚人心的深刻力量。研究者還發(fā)現(xiàn)，侗族大歌的流行地與鼓樓文化分布地高度重合。除了作為聚合群體的儀式空間，鼓樓還提供了侗族文化傳承的主要場域。由于侗族古代沒有文字，侗族創(chuàng)造出以音樂為載體的文化傳承體系，因此，在侗族無人不歌、無處不歌、無事不歌的背后，其實是以歌代文、以歌傳文的文化傳承模式。
《禮記·樂記》云：“樂者，天地之和也；禮者，天地之序也。”又云：“樂由天作，禮以地制。”中原傳統(tǒng)音樂文化起源于對“道”的深刻哲思，將“樂”理解為蘊含天地玄機、體現(xiàn)宇宙和諧秩序的產物，因此有了“禮”“樂”的關聯(lián)。我們看到，中國少數(shù)民族傳統(tǒng)音樂文化體現(xiàn)著“大樂與天地同和”的追求，是對“天人合一”理念的傳承。在這一點上，少數(shù)民族復調音樂提供了一個深刻印證。研究者深入侗族大歌，發(fā)現(xiàn)大歌的和聲多半來自對于大自然和聲的模擬，是對百鳥和鳴、流水潺潺、林濤聲聲的妙趣和聲的理悟與借取。與此同時，侗族大歌莊嚴宏大的儀式化色彩，也正是對禮樂教化內在精神的暗合。
中華傳統(tǒng)音樂文化有著一脈相承的價值理念與精神追求，中華大地上不同自然地理環(huán)境中孕育生長的各民族音樂文化，如同一棵參天大樹上的千枝萬葉、綺麗百花，既各吐芳華，又互映神采。
今年初，侗族大歌出現(xiàn)在動畫電影《哪吒之魔童鬧海》中，空靈悠遠的蟬鳴腔與東方神話的磅礴奇幻完美契合，成就了一場傳統(tǒng)與現(xiàn)代的“雙向奔赴”。
（作者為中國民族博物館副館長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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