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于曉川(四川師范大學(xué)中華傳統(tǒng)文化學(xué)院副教授)
北宋仁宗慶歷八年(1048年)至神宗熙寧年間,趙抃四次入蜀,分別在江原、梓州、益州、成都等地任職。趙抃善治,以惠民為本,能因俗實教。數(shù)次入蜀,在當(dāng)?shù)囟剂粝铝藰O好的口碑,以至“民思不忘”。北宋以后,不少文獻都曾提到他攜一琴一鶴、匹馬入蜀之事。文人常以詩、詞、文及日常用具、文玩器物等為載體,選擇琴、鶴、龜?shù)纫庀螅瑢λ母哐胖救?、廉潔清明進行藝術(shù)表達,自宋至元、明、清逐漸形成了“一琴一鶴”(或“一琴一龜”“琴鶴相隨”“趙抃入蜀”,本文視為同一命題)這一較為固定的命題。這一命題廣泛流傳,并逐漸凝定為中華傳統(tǒng)紋樣與吉祥圖案。它是中華傳統(tǒng)文化精神的代表性命題,反映了中華傳統(tǒng)文化內(nèi)蘊的厚重性與傳承性。
蘇軾、沈括等北宋文人較早使用“一琴一鶴”語,對趙抃入蜀時琴、鶴、龜相伴的形象傳播起到了重要作用。趙抃去世后三年,蘇軾應(yīng)神宗之命作《趙清獻公神道碑》,對趙抃政績進行了全面總結(jié),也記載了神宗欲用趙抃做諫官事:“上謂曰:‘聞卿匹馬入蜀,以一琴一龜自隨,為政簡易,亦稱是耶?’公知上意將用其言。即上疏論呂誨、傅堯俞、范純?nèi)省未蠓?、趙瞻、趙鼎、馬默皆骨鯁敢言,久譴不復(fù),無以慰縉紳之望。上納其說。”“匹馬入蜀”“一琴一龜自隨”是對趙抃輕裝入蜀的描摹,蘇軾這段記錄還原了神宗對趙抃高度信任、稱賞的場景,借神宗之言,道出了趙抃清廉高節(jié)已廣為人知的事實。此神道碑是《宋史》錄趙抃事的重要文獻來源。關(guān)于趙抃第三次入蜀后被“召知諫院”,《宋史》參照了蘇軾所撰神道碑的表述?!端问贰肥呛笫篮芏嗍分镜膮⒄瘴墨I,蘇軾是北宋文壇巨匠,則其神道碑或間接或直接影響了后世關(guān)于趙抃的記錄。不止詳細記錄趙抃事,蘇軾曾作《題李伯時畫趙景仁〈琴鶴圖〉》二首,其一為:“清獻先生無一錢,故應(yīng)琴鶴是家傳。誰知默鼓無弦曲,時向珠宮舞幻仙。”詩取“琴鶴”意象指代趙氏清廉尚雅的家風(fēng),成為“琴鶴家風(fēng)”一說的文獻起點。沈括《夢溪筆談》則記:“趙閱道為成都轉(zhuǎn)運使,出行部內(nèi)唯攜一琴一龜,坐則看龜鼓琴。嘗過青城山,遇雪,舍于逆旅。逆旅之人不知其使者也,或慢狎之。公頹然鼓琴不問。”筆記將趙抃入蜀任轉(zhuǎn)運使之事故事化,“坐則看龜鼓琴”“慢狎之”“頹然鼓琴”等用語有場景再現(xiàn)的功效,突出趙抃好尚高雅、沉醉雅樂、不以俗禮、官級為意的一面。無論表述為“一琴一龜”還是“琴鶴”,蘇軾、沈括等人對趙抃的文學(xué)書寫無疑推動了趙抃琴、鶴、龜相伴的高雅、清廉形象的傳播。
南宋后,詩、詞中引入趙抃入蜀典故,“一琴一鶴”的表達較為多元化,或以琴鶴、琴龜并用,或琴、鶴,龜、鶴等相對應(yīng)使用。詩歌的題材,主要是贈友人赴蜀地任職(后不限于蜀地)、訪古(訪趙抃祠、墓、故居)等。如楊萬里“隨身琴鶴如清獻,治蜀功名更武侯”(《餞趙子直制置閣學(xué)侍郎出帥益州,分未到五更猶是春二十八字為韻,得猶字》),以琴鶴并用。樓鑰則以琴龜并用:“乖崖袍帶今重見,清獻琴龜我更無”(《送趙德老端明帥蜀》)。這些送別詩多勉勵友人為政得法,獲得清譽,或贊揚友朋清正廉潔可比肩趙抃。訪趙抃故居時琴、鶴、龜?shù)葞缀跏潜赜玫囊庀?,如?ldquo;龜鶴不知何處去,誰將白鹿繼高風(fēng)”(王柏《過趙清獻故居》)、“曾游攜鶴當(dāng)年郡,敢負(fù)焚香每夜心”(游樸《趙清獻故居》)。祝穆編纂《古今事文類聚》時別集目錄中,“清廉”下有“一琴一鶴”語。從南宋文人對趙清獻的認(rèn)識或記錄可知,“一琴一鶴”已然是眾所周知的命題,主要用來代指趙抃輕裝入蜀,象征官員之清廉。
元、明、清時期,這一命題的使用語境更加豐富。在特定時刻,“一琴一鶴”也表述為“清獻龜鶴”“清獻琴”等,成為高節(jié)、風(fēng)雅的代名詞,用來恭維、贊頌友人。元人王惲《酹江月為友人壽中丞子初》言:“風(fēng)愛堂前秋氣好,歌里甘棠如昨。十二金釵,百壺清酒,細把紅螺酌。年年此日,醉看清獻龜鶴。”“清獻龜鶴”似是一種風(fēng)景,在為友人祝壽中成為風(fēng)雅陪襯。明胡應(yīng)麟也有祝壽詩“相君世胄本清獻,琴鶴風(fēng)流誰不羨”(《蟠桃歌為大學(xué)士趙公賦》),這一語境下,“琴鶴風(fēng)流”與清廉沒有必然聯(lián)系,而被視為雅趣生活的典范。明邵寶、薛瑄、湛若水、鐘芳、胡應(yīng)麟等人詩有“清獻鶴”“清獻琴”之說,除傳遞趙抃的高潔形象,有的與家風(fēng)相關(guān),如湛若水《陪諸公瀛洲勝會其三呈趙類庵少宗伯(名永)》:“清獻本狷介,琴鶴適相隨。峻潔殊絕俗,家風(fēng)君獨追。”詩中趙永有廉介之名,湛若水詩借趙抃頌友人家風(fēng)清正。明清小說中,“一琴一鶴”作為眾所周知的既定表達使用,或在開篇詩作中,或置于故事中。《海公案》第十七回寫縣官之清貧道:“管家有所不知,想在下一介貧儒,十載寒窗,青氈坐破,鐵硯磨穿。一朝僥幸,兩榜成名,筮仕遠方,兩袖清風(fēng),一琴一鶴之外,別無長物。”明末幼兒童蒙文《笠翁對韻·下卷·八庚》突出趙抃之清廉:“三箭三人唐將勇,一琴一鶴趙公清。”將“一琴一鶴”的傳播提前到了孩童時代。
詩、詞、文意象的提取與內(nèi)在寄寓,促使了“一琴一鶴”命題的逐步凝定,在圖畫紋飾上也有所表現(xiàn)。元代以后,“一琴一鶴”(也常在釋文中被表述為“琴鶴相隨”“趙抃入蜀”)成為常見的紋飾,出現(xiàn)在瓷枕、瓷瓶、印章、筆筒、蓋盒、玉牌等日常用具中。歷史上有名的磁州窯瓷枕,其中一個常見的題材就是“一琴一鶴”故事?,F(xiàn)磁縣博物館、石家莊市博物館、山東博物館等地收藏此題材枕。其中磁縣博物館藏一方元代磁州窯“長方形白地黑花人物故事枕”,枕面僅有趙抃抱琴、一只仙鶴起舞,線條簡潔,畫面素凈;另一方“元代白地黑花趙抃入蜀方形枕”則畫面豐富,枕面繪仙鶴在前,中有祥云自天垂于地,趙抃寬衣大袍隨于鶴后,又有松樹高聳入云,童子抱琴緊隨其后。前后立面又飾以墨竹、牡丹等紋。山東博物館藏“元白地黑花‘一琴一鶴’長方形枕”,趙抃執(zhí)杖前行,束發(fā)長髯,衣帶飄逸,后隨一童子抱琴,仙鶴相伴,龜放長河。枕面左右飾以松、竹。這些枕畫中,趙抃與琴、鶴是必不可少的元素,不同之處在于增加小童、龜、祥云、松樹、墨竹、牡丹、山水近景等,尺寸不一。枕雖是普通生活用具,但將“一琴一鶴”繪在枕上,家庭教育、士風(fēng)傳承就融入了日常居處中。青花瓶、蓋盒、杯、筆筒等物往往對“一琴一鶴”有更為具體豐富的呈現(xiàn),畫面常有鶴、琴、趙抃及小童等。今傳世文玩器物中,代表性的有明末清初青花筆筒。筆筒呈長圓筒形,直壁深腹,筒壁畫趙抃身著宋裝,面帶微笑,身旁一鶴低頭回轉(zhuǎn),身后兩小童一人扛扇,一人抱琴,周圍兼有洞石、蕉葉、云紋等。同樣題材的還有白玉牌、蓋盒、三足杯等物,時代則兼及明、清。這些既有實用功能又有審美性質(zhì)的生活、文房器物帶著特定內(nèi)涵的圖案傳承下來,成為珍貴的文化遺產(chǎn)。
基于趙抃輕簡入蜀之事,“一琴一鶴”通過詩、詞、文、器物等的傳播與傳承,逐漸凝定為一個具有美學(xué)意義、代表中華傳統(tǒng)文化精神的重要命題。歷代文人對這一命題的意象擇取、反復(fù)書寫與多途徑傳播,主要緣于對趙抃為政有法、清廉律己、高雅志趣的認(rèn)同。他們對美與善的不斷追隨,在精神上的自我省視,使“一琴一鶴”及其內(nèi)蘊代代傳承,最終凝定為中華傳統(tǒng)紋樣和吉祥圖案,內(nèi)化為中華傳統(tǒng)文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。
《光明日報》(2025年09月01日13版)
免責(zé)聲明:凡本網(wǎng)注明“來源:XXX(非駐馬店廣視網(wǎng)、駐馬店融媒、駐馬店網(wǎng)絡(luò)問政、掌上駐馬店、駐馬店頭條、駐馬店廣播電視臺)”的作品,均轉(zhuǎn)載自其它媒體,轉(zhuǎn)載目的在于傳遞更多信息,并不代表本網(wǎng)贊同其觀點和對其真實性負(fù)責(zé),作品版權(quán)歸原作者所有,如有侵犯您的原創(chuàng)版權(quán)請告知,我們將盡快刪除相關(guān)內(nèi)容。凡是本網(wǎng)原創(chuàng)的作品,拒絕任何不保留版權(quán)的轉(zhuǎn)載,如需轉(zhuǎn)載請標(biāo)注來源并添加本文鏈接:http://www.tnvelaivaaippu.org/showinfo-33-363823-0.html,否則承擔(dān)相應(yīng)法律后果。